無天份語言白痴: 無間道二（劉偉強，2003）從劉偉強究竟有沒有被魂穿說起

每位名導都有那麼一部難以超越的經典，以及後續狗尾續貂的四不像之作，但只有無間道二完全地不劉偉強，題材很像他的，內裏真的很不像。無間道二不只是對好萊塢經典絕無僅有的成功移植，對無間道系列而言，無間道第二集作為前傳，，劇本的架構為這個警匪故事注入時間的維度，使其更加複雜，也更顯出內醞的深度：時間揭露更錯綜複雜善惡翻轉的人性；時間讓小尺度的黑幫情仇一不小心就映射香港人對97的家國鄉愁；時間透視埋藏地下的愛欲恨妒，仍舊永無休止折磨地上的人，他們都一起在無間地獄裡，無時無刻被操弄。

無間道二的最精妙的設計之一，是從第一幕就帶給觀眾善惡翻轉的強力震撼。第一集裡始終一臉邪佞的老大韓琛（曾志偉飾）和始終一身正氣的黃志誠督察（黃秋生飾），演員在前傳一出場，不發一言就說足編導的野心：依舊是警察的黃秋生一臉城府，小混混曾志偉卻是一臉的無機心。更令人驚訝的是，第一集裡警局相見水火不容到同桌吃飯無能的兩正邪代表，此時一派融洽的在警局吃便當，原來他們是老朋友，真正意義上的。而最可怕的來了，十年後正義化身的黃督察想策反忠於倪家老大的韓琛，但警察策反失敗，小混混地笑嘻嘻地離開警局，賓士車（早期黑道的標配）上有來接他的美麗老婆Mary（當時的劉嘉玲，性感美麗的不可方物，可以讓任何男人為她死）。後來我們才知道，不擇手段的黃督察，轉而煽動Mary，Mary 派出初出茅廬的劉建民（陳冠希飾）暗殺老大倪坤。Mary是一心只想為自己男人好的女人。原來Mary也是間諜，Mary就是開啟劉建民無間地獄的沙樂美（所以在第三集，劉建民在輪椅上的最後一幕，兩個Mary都出現了）。

於是觀眾更加迷糊，善惡，究竟是命運的輪迴，還是自由意志的選擇？黃督察和陳永仁在第一集裡血濃於水：只有黃督察知道陳永仁是好人，黃督察是世上唯一記得陳永仁生日的人，黃督察為保護陳永仁從高樓墜下（送給觀眾黃秋生神來一筆的「喂，沒事」、和梁朝偉經典的震撼而悲慟的回眸）。而追本溯源，黃志誠卻正是陳永仁的真正的殺父兇手，是他教唆Mary殺死倪坤，但劇情從未交代：陳永仁究竟知不知曉這個殺父的始作俑者？在無間道二，真正擔任第一集中黃督察角色的，是胡軍飾演的陸啟昌高級督察。相較於不擇手段、心術顯然不正的黃志誠，陸啟昌更像是一個香港警匪片中、傳統意義上的好警察：陸啟昌路見不平，為年輕的警校學生陳永仁解圍；在倪永孝緬懷亡父的小攤上，黃志誠蓄意挑釁，是陸啟昌勸架；陸啟昌一再阻止黃志誠利用陳永仁當間諜，他提醒陳永仁是否真想把親生兄長倪永孝關進監獄；但是這個大好人，卻在黃志誠打氣鼓勵之後，意外代替黃坐上汽車被炸而死：當命運不仁的爆炸火焰沖上銀幕，黃志誠不敢置信地衝入濃煙中徒然救人，最後無助地崩潰哭倒在磅礡大雨中，這一刻，陸啟昌死了，黃志誠卻代替他繼續活了下來，黃志誠終於轉化為那個無間道第一集開場時的黃志誠，那個一臉正派的好警察。

與之相對的是，曾經「正派」的倪永孝和韓琛卻成了壞人。無間道二劇本最為人稱道之處，是在人物關係的縫隙中創造出逝去的黑道家族倪家，居然完成了華語片致敬教父系列的偉業。倪永孝散發出麥可柯里昂的神采，一個臨危授命、「我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這個家」的教父幼子；如同麥可，倪永孝在父突然被暗殺之際挺身而出、保護家人；他機關算盡、善於示弱，對異己趕盡殺絕；但比柯里昂家族更為慘烈的是，最終倪家被為Mary復仇的韓琛滅門。在九七交接的新聞片段中，無間道故事輕輕地和香港人的家國鄉愁搭上軌，倪家是英屬殖民地香港的一個小小圖騰，揉進記憶裡，看似煙消雲散，但仍折磨著新老大韓琛，這個曾經傻呼呼而單純的小混混；對黃志誠來說，他終於理解：是過去心術不正的自己，解決了老大倪坤，又製造了新的魔頭倪永孝和韓琛，終將所有人拖入無間地獄，黃志誠終於學會當一個好警察。記憶從未消失，記憶成為歷史，歷史塑造現在。無間道二作為前傳，為後傳人物憑空拉出一個更複雜的善惡動機之網，這幾乎一點也不像直線條的古惑仔劉偉強，倒和老是劍走偏鋒、大談因果佛理的杜琪峰＋韋家輝組合更加神似。

「我想做好人」的台詞是解開劉建民與陳永仁人物動機的關鍵，放在更廣的維度上，「我想做好人」是香港警匪片呈現的至真註解，原來絕對商業掛帥的娛樂路線，最終竟與純藝術的思想高度殊途同歸。兩位主角都說了同一句經典台詞，陳永仁說出口的在整個故事時間的前段，劉建民在之後。當劉德華飾演的成年劉建民在第一集說出「我想當好人」，乍聽下有些錯愕，卻又合情合理，在警匪片裡被框死的反水壞蛋，突然衝破了套路想躋身正派活下來的行列，像是脫罪的藉口，他的行為卻又正邪難辨。與之相反，在前傳中，當陸啟昌質問年輕的陳永仁（余文樂飾）：是不是真想把親生哥哥關進監獄？他只是輕輕的說：我想當好人－－這時，悲壯的配樂響起，觀眾瞬間知道，這就是陳永仁一生的魔咒，他只是想當好人，這是他的動機，即使代價是不惜犧牲自己的親生兄長，不過諷刺的是，在倪永孝被被劉建民（當然是他幹的）暗殺時，陳永仁卻毫不考慮地、奮不顧身為哥哥擋槍，對應故事尾聲，同樣的地點，類似的場景，倪永孝中槍後發現弟弟的臥底身份，心碎地為他掩飾，「我想做好人」是陳永仁的無間地獄。

「我想做好人」台詞背後反映道德的能動性，人性善惡是命運、因果、與自由意志之間無限的角力。在王爾德的美學體系中，all art is immortal；在高度發展、可說是世界翹楚的香港警匪電影中，善惡與好壞的界線是刻意、也不經意地被模糊處理，這並不意外，香港的警匪武俠片的文化原型，奠基於中國綠林刺客的文學傳統，經由金庸、古龍構築想像的武林世界，而直接承襲自張徹的陽性江湖，武俠模式是火燒紅蓮寺、龍門客棧之類的反權威、反官方，英雄惜英雄、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則成警匪片大師如吳宇森最鍾愛的敘事。此類discourse集大成者莫過於杜琪峰的放逐（2006）和復仇（2009），杜琪峰在澳門殖民風情的背景中，高度臨摹出摩登超現實的武俠江湖形象：殺手在模糊時間與地域性的澳門街頭與沙漠（澳門哪來的沙漠？）彷彿漫無目的地行走，主角可以路見不平出手、出手相助身懷絕技的公安或異國俠客，也能毫不猶豫、為走投無路的無助婦孺慷慨就死。這是草根浪漫的傳統江湖，和內地武俠片自英雄（2002）後，學習自歷史片的宮廷脈絡大異其趣，也難怪水土不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