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15/18

楢山節考The Ballad of Narayama(1983)今村昌平的人類學實驗室,我去你媽的孝道淪喪悲歌?




    
 人類學研究文化發展理論的經典之作「原初豐裕社會(the original affluent society)」中,人類學家Marshal Sahlins1972)挑戰了大眾對於「原始=匱乏」的刻板印象。藉由對非洲狩獵採集部落的觀察,他發現:這些採集者與獵人比農業民族擁有更豐裕的生活方式。農業與畜牧業的施作,遠比狩獵和採集行為更加忙碌辛苦,非洲的Bushman,每天僅需要進行不到三小時的採集,他們只需要在肚子餓的時候去狩獵就可以了;反觀農夫,尤其是水稻栽培者,需要投入終年大量的勞動力和時間。狩獵採集民族,生理上遠比農業民族更健康,沒有長期農務造成的腰肩頸傷害;且農業和畜牧活動實際是把人類可攝取的蛋白質範圍嚴重地縮小了,比起狩獵採集者多樣的蛋白質來源(可以攝食昆蟲,多元有機的水果和肉類),農業民族僅攝食少數幾種適宜育種栽培的農作物(如水蹈、小麥)及馴化的和動物(如豬、牛、雞),營養成分比採集民族所吃的貧瘠許多。近年來考古出土的骨骼體質分析上也印證:新石器時期後的農業民族,牙槽健康程度減低、因高澱粉飲食使牙周病和牙結石的機率顯著上升。所謂的「原始」或「原初」的狀態並不代表文化落後,不代表他們位於發展的初始階段,更不代表他們坐在一班必須往農業文明方向發展的單向列車上。一文化的生存之道,可能是其面對有限土地負載力下,最有效的抉擇。

    但是,為了維持生活「豐裕」的代價,這些狩獵採集文化採取兩個文化反餽的機制:一是控制人口,二是摒棄私有財產。控制人口主要方式是殺嬰,在沒有避孕方式發明前,這是最有效控制人口的方法,唯有控制人口數量,才不置於耗盡資源。與土地負載力息息相關的是為了保持地力而遊耕、游牧,而任何的財產的負累都會影響可移動性(mobility),游牧族群的文化鄙視儲藏,摒棄私有財產制,政治上的結果,便是共產而缺乏世襲制度的統治體制。

   下層建築決定上層建築,嘲笑任何民族的落後都是無禮且無理的,同理於今村昌平導演所執導的1983年版楢山節考,若沒有從楢山山腳下村落的社會生產力和結構去分析,而斷然指責拋棄老人是日本文化的特色、是孝道淪喪的悲劇、是貧窮者的輓歌、甚至是反人道主義的作品,都是愚不可及且對電影刻畫缺乏全盤性理解的誤讀。

    電影中楢山下的部落,其自然資源無疑非常非常匱乏的,但並不貧窮,因為「窮」是私有財產制下,相對於富裕才有的概念,而在楢山,私有財產是被嚴厲禁止的,楢山村民並不貧窮,只是匱乏。從電影的刻畫中,這裡無法進行大規模的密集農耕,只能狩獵,並用粗放、接近園藝式(horticulture)的種植馬鈴薯和玉米。影片中,導演一再地用各種動物鏡頭交錯,強調村民處在與自然搏鬥(說好聽點是和諧共處)的環境下,主角辰平以獵槍打下的兔子,很快就被老鷹搶食;村民要過冬,一起種植的馬鈴薯只剩下不到一框滿的馬鈴薯可以分配(可見沒有私有土地),而辰平必須用抽籤搶馬鈴薯,他還搶輸了。駭人的是,為了維持公平分配,村落對私有財產的反制激烈到必然以暴力禁止的程度:辰平的兒媳阿松家,因為偷食物藏起來被發現了,村民的反應是這觸怒了山神,半夜將其全家人近十口不分男女老少活捉,並殘忍地活活埋入土中殺死。為了維持楢山部落的運行,農作必然共產分配,沒有人是富裕的,我們都一樣窮,一旦有人偷藏,貪婪和私有財產將會導致社會全面崩潰,必須用最極端的手段解決。

    另一個維持社會結構的手段刻畫更為觸目驚心:維持人口。楢山部落位於群山之中,交通不便,人群難以向外移動,所以,任何多餘的人口,都必須斬除。控制人口的第一個方法,便是殺嬰。電影伊始,主角家的次男利助在土地邊發現一個死嬰,觀眾即開始驚嚇地發現:他們習以為常,只是指責鄰居應該丟遠一點,而鄰居僅是辯解,丟在這裡可以充當養分;辰平之子今朝吉對媳婦阿松說:希望她懷的是女孩,因為男孩一出生就會殺害,女孩好,女孩可以賣出去。今村昌平做為導演中的人類學者,無疑博覽群書,也採納了李維史陀(Levi Strauss)的經典理論,他認為原始社會的基礎文化交流來自女人的交換,這不代表男權社會,而是女性作為生育力的提供者,是最原始的商品。辰平的新媳婦阿玉,原本是鄰山的寡婦,在喪偶之後快速被以一袋鹽的代價賣給辰平當媳婦。在這個社會,沒有人會愛情哀悼,無論是火速嫁給新夫的阿玉、甚至是阿松被活埋之後的今朝吉,短暫的情緒之後都能立即轉換、從新的身體得到慾望的滿足。匱乏之中,沒有心靈交流的愛情,人只需要活著,迎向慾望,當一個慾望對象消失後,就迅速進入到下一個。同理,殺嬰更是自然,身為人父母,當真對剛出生的嬰孩有愛嗎?沒有,嬰兒只是沒有避孕手段下,慾望層出不窮的副產品。其實,嬰兒在現代社會被加予太多美好的想像,但對很多父母而言,不也是可以被輕易在廁所或垃圾堆丟棄的物品而已嗎?

    然而,繁衍仍是必要的,只有極少數的男孩允許被活下來,活下來的男孩中,每家每代只有一個男孩被賦予合法的繁衍權,結果是殘酷而毫無人道的。辰平是家屋中的長子,可以娶妻,妻子過世後可以立即再娶;辰平的兒子今朝吉是辰平的繼承人,可以娶阿松讓阿松懷孕,阿松被活埋後,他馬上帶了另一個鄰居女孩回家代替。但是辰平的弟弟、渾身臭味的利助連交配權都沒有,不只利助如此,和他一起耕作的村裡的次男們一輩子都沒有碰過女人,利助高漲的慾望甚至必須藉由偷窺、甚至被嘲笑的人獸交才能發洩。因為在有限的生存條件下,一個家屋只能有一支後代,次男的被存活是為了耕作,不是繁衍,家系的開枝散葉,會迅速拖垮這個貧瘠的農村。極其殘忍下,乾脆剝奪他們的交配權。當利助慾火攻心時,不忍心的辰平想讓妻子阿玉讓他睡一次,是家中的奶奶阿玲婆睿智地阻止了,她告訴阿玉一定要拒絕,阿玲婆寧可商請鄰居老婦幫忙獻身,因為她知道,次男的擴大的慾望將會因此轉為對兄長的妒忌,妒忌會毀滅村子裡的苦守的自然規律。在這個封閉的楢山世界,觀眾習以為常的人倫、綱常、道德被徹底重構:貞操的概念何其愚蠢,人如同動物一樣處理自己的性慾;暴力直來直往,因為沒有多餘的資源施捨同情;一夜之間就能活埋鄰人、數天之間就能接納新的夫妻;初生的嬰兒、將死的親人,不需要任何的同情或淚水,這才是楢山的天倫之道。




    然而,全世間只有一種情分是即使在楢山環境下也無法被摒除的:那是相依相伴數十年的母子情分。友情幾不可聞,愛情被慾望解離,但辰平與阿玲婆相依為命45年的母子親情,如何可以割捨得下?電影從一開始就點明村裡所有的老人都必須在70歲前上楢山等死,經過兩個小時的鋪陳,老人之死更可證是絕無可能逃脫的宿命,在這個資源匱乏的村落中,已經發展出恥笑長壽的文化傳統(阿玲婆為此自斷門牙,以示衰老),尤其這個冬天,家屋裡的糧食彈盡糧絕,又多添了兩個媳婦,以及即將到來的新生兒,69歲的阿玲婆,更斷無生存的空間。所以,上楢山之路,真的是一條人性淪喪、孝道淪喪之路嗎?恰恰相反,即使在楢山這個遠離所有人情倫理的隔離世界中,老母與長子的親情,其實是唯一被允許、被承認的人間情感。楢山村落有無數種可以輕易殺死老人的方法,我們早已見識了他們實事求是的殘忍,老人可以在村內自盡,或被殺,或被動物所食,但村民選擇了一條最難的路:由長子背負上山高水阻的神山楢山,讓老人在山巔死亡,這條道路的入口是禁忌,出門時不能被看到,在這條路上,他們不准交談、不許回頭、不能心軟。因為存在,所以被刻意禁止,因為親子之情,其實是村里意識形態上唯一承認的人性情感。由長子背負的上山過程,既長且阻,充滿儀式性的意味,或許唯有經過極度崎嶇勞累的山路,才能稍緩弒親之慟,在路上,辰平喃喃自語「我殺死了自己的父親,現在也要殺死母親」,他一時出現幻覺,以為母親突然消失,不用面臨最後的離別,最後,他們還是抵達了終點的墳場。雖然,這個過程也不是適用於所有子女,也有村民送到了山腳就偷偷回來,也有人狠心把父親推入斷崖。但是,辰平需要這段路,酋山的社會結構,將所有的倫理、情感、人性層層過濾,僅剩下這一點渺小的情分。楢山節考,並不是一部反人道主義的電影,只是今村昌平不甘於販售廉價的人性,而非要在最極端的情況下探討人間感情:什麼才是人世間最珍貴的感情?什麼是人性最放不下的愛?人是幾乎不可能超越自然的,去除虛偽的、情慾的、可販賣的偽裝之後,剩下的殘渣,才是真正的人性。母親最後給辰平的巴掌,那是對自然規律的全心臣服,也是對兒子最強烈的愛的體現,辰平即使無奈,即使親手丟棄母親,他不捨地擁抱母親那一刻,雪地中的孺慕之情,是超越所有物種所有文化的最真誠最深刻的感情。

    最後,筆者不禁思考,今村到底想要表達什麼?這部電影拍攝時間是1983年。一個描寫資源匱乏下原始社會結構的故事,實際推出於日本歷史上經濟最顛峰、最富裕的年代。可是,在最富裕、和最匱乏,在結構上何其相似:當你什麼都不用有所顧慮(可以毫無顧忌的揮霍、或拋棄)時,那最重要的情感是什麼?什麼才是最珍貴的人間情分?


PS
    要說電影裡楢山村落有何漏洞,其實也有,首先就是辰平家為何要養馬?養馬是耕作之用嗎?那養牛養驢養螺豈不是更適當的選擇?養馬太耗費糧食。
    其次,更大的問題是,即使有女人的交換,依照電影裡拍出的家屋,也不過四五家人,不出數代,就會因為近親雜交,基因過度相似而使遺傳多樣性下降,這個小社會也很快會崩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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