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15/14

巫言:小說和虛構的焦慮

忘了荒人手記是朱天文的。誠然我是挺欣賞朱天文自帶風格的文筆,朱天文小姐成名已久,出身大家,對台灣社會萬象觀察入微、行文富有想像力,帶著尖酸卻非刻薄而略詼諧的語氣。我個人是挺偏愛其一個句子非得塞下一堆譬喻長得宛如一口氣緩不過來的語調特色,但有件事著實讓人困擾。

或許困擾的還不該是我。




        除去「約書亞總統」、「摩西前總統」、「帥哥市長」這些真不能再明顯的政治巧喻,作者的真實人生根本躍然紙上。我才讀了一百頁,就忍不住上午估狗,果不其然,文中的「妹妹一大早就去咖啡館苦思寫作」、「單身的作家」、「一家人擠在一間房」都是有新聞可本的朱家現況。老實說我有點緊張,緊張於這本號稱「小說」的虛構性不足。

        這自然是一個娛樂致死、偷窺萬歲的時代。我也無法否認自己有多愛從壹週刊竊知名人私隱,甚至從藝人訪談、記者回顧、或「生死遺言」之類帶著濃厚商業色彩的著作中揣度名人形象的「真實性」。

        但朱天文把家常瑣事放進一本明文為「小說」的出版物卻讓我焦慮非常。小說於我,乃為虛構 (fiction),虛構世界必須有遠離現實世界的人物、劇情、地點,然後在小說家的苦心孤詣之下,偷偷摸摸地在看似最不經意的細節裡,擺上鄰居的名字(「哈利波特」)、三十年前的轟動一時的社會新聞(尹清楓軍購案之於「痞子英雄」)、或是當事者的親身經歷。張愛玲年少時曾被父親囚禁在房內半年,幾致性命之虞,這段回憶置入「半生緣」內顧曼禎被親姐設計、姊夫強暴、被迫產子等悽慘人生的一環;張愛玲和胡蘭成的漢奸愛情故事,先參照了鄭蘋如刺殺丁默邨喧騰一時的案件,小心翼翼地修改十數年後,千錘百鍊轉化出王佳芝與易先生的色戒小品。我欣賞這樣轉之又轉,謂之宛轉的技巧。又或是虛中帶實,出其不意:有時候一部極無聊的電影,突然有句台詞冒出來直衝入心際,痛快地直擊醒幕前幕後的情感,於是你知道這位創作者尚有救,那句大約來自真實的經歷,真實地衝破虛幻的情節、舞台、人物。比如我始終記得大約沒人記得的「彗星撞地球(Deep  Impact, 1998)」裡,女主角放棄生存的機會,在彗星撞擊前獨自驅車回到從前和父母度假的海濱,因為那裡有她人生最快樂的回憶,然後發現原來爸爸也在那裡,臨死前女兒告解:「我十一歲時從你的皮夾偷了32塊」,「你還是嬰兒時,我失手害你撞到頭」爸爸回說("when I was 11, I stole $32 from your wallet." "When you were a baby, I once dropped you on your head")。我敢打包票這句話真的是地球某位爸爸的自白,偷偷夾在一部大家只在乎特效的商業片,但是加的不錯,至少我還記得。我熱愛的真實來自從抽絲剝繭地分析後獲得的快感。

         回到朱天文,現在我已經知道還知道他出言批評哈金作品時的心裡活動,他妹妹朱天心妹夫唐諾住在家裡三樓,使用浴室時會發出影響樓下的水聲,以及出版社只能透過老是沒紙的傳真機和大作家聯絡。這......是不是太多了?

我看我還是先試圖把這本書啃完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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