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16

致李樯:因为布莱希特行不通 (黃金時代 The Golden Era, 2014)



劇場上很通行的方式,但黃金時代的實驗恰恰證明了布萊希特這套在電影語言上行不通,或者說是吃不開。我不懂戲劇理論,但對後現代略懂。李檣同學用了全身力氣去搞學術,想要理性想要客觀,結論是證明世上沒有東西、尤其藝術創作、尤其電影、尤其劇情片,是客觀的,沒有主觀就沒有主題,不抓主題又何必創作藝術。



 我想了很久,黃金時代那股子浮在表面的味道到底是怎麼回事。許鞍華導演的調度並不是問題,交叉倒錯的敘述都不顯混亂了,群戲的節奏和演員表演也被調整到很一致,但故事就是不動人。唉,其實也就這麼簡單,導演編劇導著寫著還是背離了原先追求的客觀呈現效果,想傳達出些看法,可以為時已晚,在間離和主題性之間抓不住尺度,引不出主軸。

研究蕭紅的學者詬病「黃金時代」只表達了蕭紅情感經歷,而弱化作為作家的文學地位,這我同意,但電影倒也不是徹底忽略後者,而是抓不準該如何整合兩者。電影裡除了和端木那段談話之外,蕭紅的情感生命和文學觀是斷裂的,編導意識到這個問題,但只能徒然地引用小說片段當台詞、或轉換文字為攝影畫面來解決(我猜的啦,個人還是沒有因為黃金時代去看呼河蘭傳,但可想見多段的畫面是小說文字的影像化,嗯,確實拍的美)。然而間離手法作為技術可以片段地表達蕭紅的文學性、人生經歷,甚至包含背後的戰亂和文學潮流,但不能連貫出主題,因為布萊希特八成認為藝術不能是創作者主觀表達的結果。然而整合要靠劇情,劇情要抓主題,要突出主題需要編導主觀的採擷,所以布萊希特的藝術理念其實,我認為,行不通。



其實黃金時代作為電影的主題性還是有的,但脈絡不清楚,為了可惡的布萊希特。許鞍華導演的電影總有幾分夫子自道的意思,蕭紅的悲劇是女性自主的悲劇,她試圖建立個人書寫的獨立性,但在情感和肉體上不得不依附男人,端木肯定她的文學價值,但蕭紅不愛他(這點算是電影表達地最清楚的一個主觀觀點,所以我說,主觀判斷還是會跑出來,和間離效果終究背離),而蕭軍(以及當時的文學主流和時代背景)並不認可蕭紅私密性的個人書寫價值,但脆弱的蕭紅在戰亂和無依無靠中又需要這個男人;蕭紅的掙扎也可以放大為普世藝術創作者的掙扎,想要捍衛自己的藝術觀,但是現實和慾望又拖著往反方向走;蕭紅的偉大之處也正是「黃金時代」四個字的真正的意義,「這不就是我的黃金時代嗎?在籠子裡過的。」所有藝術創作者都在不停地被自己和時代拉扯,在掙扎、痛苦、困頓中萌發創作。這個主題清楚了,就可以再回首結構上犯了什麼問題了。



電影最大的一個問題就是情感的失常,比如,一個從封建禮教家庭私奔、被初戀情人拋棄、被未婚夫搞大肚子後消失的無影無蹤,遭受如此多重打擊的十八歲敏感早慧少女,無論如何在邂逅從天而降的真愛蕭軍時不該如此地「不憔悴」,片中的蕭紅畢竟還是太淡定了,這樣的淡定連帶地使和蕭軍的毀滅式愛情也被弱化了。兩蕭的愛情應該要能映射主題,也就是蕭紅面對的個人和社會性衝突,但蕭軍的畫面都拍的太過美好,不夠惡劣。蕭軍是全片和蕭紅衝突最大的角色,他強壯、他無畏、他家暴、他慣性出軌、他左派、他不理解不認同蕭紅,這麼壞的人物,怎麼樣也不能只用一幕晚上睡不著覺處理,看得出其實主創並不討厭蕭軍(他們理解蕭軍),但不討厭代表這個人物必須被表現地夠壞,壞得令人咬牙切齒,用蕭軍映照蕭紅的痛苦和不合時宜。丁玲也是可以影射蕭紅的文學性和時代價值衝突的角色,然而轉到「我寫了風雨中憶蕭紅這篇文章」那段是全片最不適當的間離使用,除了介紹丁玲作品集外跟主題沒有關連,丁玲(還有蕭軍和片中出現的蕭軍黨)都是跟隨時代的書寫者,蕭紅與他們的抗衡等於是文學價值的兩極,堅持自我書寫、看似懦弱的蕭紅是主流價值的逃兵,但其文學地位卻最終能超脫時代,這是個人書寫的意義所在。蕭紅和端木是另一種位於光譜同一端的矛盾,端木支持蕭紅的理念,愛慕蕭紅,他是唯一真正明媒正娶蕭紅的,但同一光譜極卻也無法產生和蕭軍同等強烈的吸引力,而端木在武漢的臨陣脫逃還是太莫名其妙了,又是情感的失常,這部戲都不解釋的,演員也很無奈只能表演貪生怕死。總之,主觀情感的存在和主題性的表達應該是息息相關的,間離的使用不是不行,但必須裁減,只留下與主題相關的材料才不會削弱主題。還有萬萬不能把感情丟了,那戲就不動人了。


我能理解主創在創作過程中面臨的掙扎,蕭紅的故事太容易、太容易、太容易就堆砌成一個簡單直觀的狗血肥皂劇,一個女人愛第一個又跟第二個懷了孩子了又碰上真愛的第三個結果又懷了孩子嫁給第四個臨終前還有第五個,主創悲愴地想著蕭紅那句「後人會不會只憑我的感情瞭解我」,李檣肯定不希望自己的人物被處理成八卦群眾自以為想當然爾解讀的對象,事實上,這群民國作家也確實不該被簡化的理解,在戰亂的背景下,他們是充滿勇氣和激情,用熱血書寫文字,奉獻生命加入軍旅,他們的熱情,當然,也毫不客氣的用在男女關係上。主創很清楚蕭紅必須被放在左派作家群和時代背景下檢驗才能凸顯她不合時宜的偉大,於是,為了削弱狗血和群戲的廣度,使用這兒來一段那裡來一段的交錯時空訪談這其實可以想見的處理方式。但是,我覺得還是用得太多了,民國的氛圍到了,深度也丟了。



然而,這並不是一部失敗的電影,事實上,我認為這是一個相當值回票價的嘗試,現在不做,以後大概也永遠沒有機會沒有勇氣做,或者換個方向想,一個年成長達幾百億的電影產業,容不下電影形式的一個新體驗也太無聊了,隔壁棚的聶隱娘也是這麼想的吧,我要是個老師,肯定要把這樣電影放課堂,實景、台詞、質感,去理解想像中的民國和左派作家是什麼。至於對不起老闆,大不了請許鞍華導演再拍一部幽靈人間3,正好堵堵那些說您不會拍商業片的腦殘之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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